我理解她俩惊奇的目光了——对于她俩来说,北京是她们梦中才到过的地方。
那是在爬阿尔山天池的山路上碰到的事:刚刚登山不久,那两个小姑娘就站在山路旁,对我低声吆喝:“老大爷,这蘑菇是我们刚刚从林子里采来的,带回家去吃,保您满屋飘香。”其实,在通往天池的山路两旁,有许多林区人向游人推销山中的土产,但不知为什么,这两个卖蘑菇的女娃的声音,唤起了我一个十分遥远的记忆——我想起张洁初期的成名之作《森林里来的孩子》,因而本能地停下了上攀的脚步,坐在她俩身旁一块山石上。
“您老是哪疙瘩人,到我们这深山老林中来?”
“北京。”
这两个字顿时让她俩两眼闪闪放光。从表情上看,显然这是出乎她俩意料的事情,我问为什么,她俩争抢着告诉我说,阿尔山风景是好看,游人近的来自内蒙古西部大沙漠,远一点的大都来自吉林、辽宁,从北京来的客人,我俩还是第一次看见。我理解她俩惊奇的目光了——对于她俩来说,北京是她们梦中才到过的地方。
我千里迢迢来阿尔山朝圣。
她们梦中的圣土却是北京。
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一件往事:一次,一个电视节目主持人在采访一个山里女娃的时候,演出了伤害孩子心灵的一幕。他问那个女娃:“你们这儿环境真美,你是不是也觉得这儿很美?”孩子无邪的面孔上,出现了烂漫的笑容:“山林是挺好看的,可是我……”孩子的话,立刻被那节目主持人打断了:“我明白了,你是永远不愿离开这大山的,它美得让你不想离开!”记得,那被采访的女娃,当时眼泪都快落下来了。看到这儿,我对着屏幕狠狠地骂了一声:“这种对童心的亵渎,是媒体对童真意志的公开强暴!”
我眼前的两个女娃,就是那个被亵渎了灵魂的化身。她们身上的衣着打扮虽然都干干净净,但是那目光已然告诉了我,她们是多么想离开大山,走进繁华的城市,过一下城市女孩的生活。尽管她俩面孔红润,身体都很结实,但是在她们的发丝里,一个垂挂着落叶松的松枝,一个残留着一片桦树的白色树皮——山林女儿也知道爱美,但她们居然把那森林的记号,带到卖蘑菇的山路上来了,可见她们生活运转的节奏有多么紧张。因而,在没有听她俩述说生活之前,我第一个本能的动作,是摘下她俩头上的残枝碎叶。
有了这个漫不经心的动作,她俩不再喊我“老大爷”,而是改叫我“老爷爷”了,并流露出山区人的憨厚和纯朴:“听说城市的蘑菇都是人工培植出来的,我们这儿的蘑菇都是野蘑菇,不但味儿与人工培植的不一样,营养价值也差多了。您老要是愿意吃林子里的蘑菇,我们愿意都送给您!”
听了这几句纯真的表白,我的心里再次升腾起一股酸涩之情。林区人的生活都是十分艰辛的,给我开车的司机名叫李长征,他开的车子倒是不错,是一辆日本的三菱越野车,是日本名牌,但那不是私车而是公车。因为大森林里的道路十分难走,兴安岭林业局只好咬咬牙买上一些“三菱”,供穿越森林之用。这么一份艰辛的工作,月工资收入不到400元钱,根本无法支撑娃儿上学。司机李长征说:“就像我的名字一样,我每天要进行‘绿色长征’。好在林区的孩子不知什么叫苦,就像草籽那般,只要有阳光和空气,他们就能生存。”由此可以想象我面前的两个林区女娃,也是艰难生活着的两株草籽,我怎么能接受她们的馈赠呢?刚才她俩告诉了我,她们的家就在山脚下的那片木屋之中,两个人每天要走上几十里的山路,到一个名叫阿尔什的小镇去读初中。不用问也可以想到,她们来卖蘑菇,是为了上学用的。
我说:“你俩一天能卖多少钱?”
“好的时候,能卖上一二十元钱。”
我说:“这么办吧,我把你俩的蘑菇都买下了,一共多少钱。”
两个女娃面面相觑了一阵,摇摇头说:“我们是真心送给老爷爷……”
我打断她俩的话说:“那可不行,我不愿意当你们的地主老财。这么办吧,你俩中的一个,带我进林子看看,告诉我你们的蘑菇是怎么采的,哪些树上产蘑菇?哪种树上的蘑菇好吃?不知近处有没有可看的地方?那超额多付的钱,算是付给你俩的劳务费。咋样?”
“不行,您老受不了那虫叮蚁咬。”
我说我受得了。为了说服她俩,我不得不说出我曾当过劳改犯,什么苦我都承受过。我自认为这是个绝招,却想不到效果适得其反,她俩的脸色马上变了,致使我不得不立刻加以注解,告诉她们那是我过去的事,同时说明过去劳改的原因,一不是杀人犯,二不是抢劫犯。那属于完全的冤枉——平反后,我成了个写书的人。
“作家?”
我说:“滥竽充数,算是其中的一个吧!”
这两个女娃兴致更高了,争抢着要带我进林子。我说:“你们除去卖蘑菇,还有木耳、黄花等等的东西要卖哩,不能耽误你俩的活儿。我只能选择一个为我领路,你俩谁班级高,就在这里看摊儿,低班级的随我进林。”结果,那个今年读初中三年级的女娃王欣,被强制地留了下来,我跟着那个读初二的女娃朱晶晶,走进了山路旁的绿林。
阿尔山林区夜里下过一场微雨,山林间滴落下来的水珠,很快就湿了我的衣衫。尽管我头上戴着一顶帽子,但那无孔不入的“小咬”,还是从我的发丝间隙,拼命地往我的头发里钻。小姑娘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生存环境,只管在前面的杂乱的树丛中开路:我难以承受那钻进头发里“小咬”的攻击,不断摘下帽子,狠狠地抓我的头皮。还算幸运,因为我在一棵倒木的躯干上,发现了几朵亭亭玉立的白蘑菇,便蹲下身子去动手采摘,朱晶晶立刻对我喊叫起来:“不能动它,那是毒蘑。毒蘑长得比口蘑漂亮,但您老要是吃上一根,您老的命就归西了!”
我惊愣地呆在那儿不动了:“有这么严重?”
“您老想想,要是蘑菇这么好采,我们还钻进深山老林干啥?”
“采真蘑还要走多远?”
她往林子里看了看:“那片倒下的桦木林里,可能会找到一点。”
我看了看,至少还有几百米之遥,想到上山观景的文友,此时也该下山了,便对小姑娘说:“行了,我知道你俩采蘑的艰辛了,咱们回去吧!”朱晶晶忍不住笑出声来:“老爷爷,您老将来写书时,不能只写我们的森林如何美丽,生活在林子里的娃子,成年累月都这样生活。我俩能上学还是好的呐,许多男娃和女娃,爹娘生下来就像拉扯着小狗子那般,跟爹娘在林子里转。”
待我和她走出林子,我的脸和脖子以及头皮,已然被蚊子和“小咬”咬得一片红斑了。这短短几分钟的找蘑之行,让我更理解了林中娃儿生活之不易。因而,当文友们归来途经这里时,我除了买下她俩的全部蘑菇、并加倍付了钱之外,还特意与这两个森林中的孩子合影留念。回到京城,我又把这张影像加印了两张,给她们寄往林海。
在照片的背后,题写下我的心声:“你们是比城市娃儿苦多了,但是青少年时经受一些磨难,是人一生的财富。说句带有哲学色彩的话,不知你们是否能明白:苦难是追随人类的背影,更是人类先行的导师。何时来京,我欢迎你俩来我家做客。”
(2002年9月末于北京 )
【作者简介】从维熙(1933年-),当代作家。曾任北京市文联专业作家、作家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。